穿越高墙的心灵交点

文吴帅帅

2022年5月起,特殊的通信,在浙江省未成年犯管教所服刑的未成年人与杭州师范大学的学生们之间展开。从尝试开始,双方的书信往来,一直在延续……

在浙江省未管所服刑的未成年犯,每周都会接受至少一次心理健康教育。疫情发生以来,监狱、拘留所等羁押监管场所的运行模式发生了一些变化:原本的线下探视改为在线会见,社会力量进入监房帮教的频率不同程度减少……

“一个人不可能完全在封闭的监舍里完成改造,对未成年犯来说,与外界联系更是不能缺少的阳光雨露。”浙江省未管所评估矫治中心副主任蒋小霞和同事们一直想为这群孩子创造更多与外界交流的机会。

在求助的过程中,蒋小霞结识了杭州师范大学心理系教授杨群。杨老师在本科生中开了一门“犯罪心理学”的课程,2015年,她开始组织学生们参加拘留所等地羁押人员的心理辅导实践。

“要不还是写信吧。”杨群说,“从心理学层面也比较接近叙事疗法这样的引导方式。”

对未成年犯来说,写信并不陌生。给家人给朋友,有的人不愿写,觉得是形式,应付应付;
有的写了也很难得到回应。但这次,短短两天,两个未成年犯管区收到了140多封信。

“上初中时,老家来过一批支教的大学生,可能和你们一样充满活力,什么都懂,我羡慕极了。”

“现在00后有比较火的明星吗?请你有空告诉我,很有幸成为你的笔友。”

“其实我很向往大学生活,但世上没有后悔药,自己做错了事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读到这些文字时,蒋小霞有时会忘记他们是一群因为犯错而失去自由的孩子,有时又会为他们的忏悔揪心。“但从每一封信中,我们都读到了他们真实的心声,所以哪怕是对活动的质疑、负面的情绪,我们都觉得要尊重他们写的每一句话,没有卡住任何一封信。”

“人都有被认真倾听的渴望。”项目发起者之一、杭州师范大学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研究所副主任胡治国说,当一个曾经身处边缘的“问题少年”,可能被一个近乎同龄的大学生,用一种平等、共情、价值中立的方式倾听,他认为“这可能就是他愿意提笔倾诉的内在动力”。

当杨群收到首批140多封信后,她和学生们既惊讶又有些小小的犯难,原本回信只作为课程内部的实践,现在需要寻找更多的收信人。

“2019年前后,我们心理系成立了‘青心’社会组织,主要是教师带领学生面向社会进行心理方面的志愿服务、团体辅导等。”杨群说,通过社会组织的发动,这一活动按照一位学生回两封信的模式开始运行。

2020级心理系本科生徐珺是最早的拆信人之一。拆信前,她和同学们曾担忧信里会不会有很多刁钻的问题,充满负面灰暗的内容。“但他们的想法远比我们想象的丰富。”徐珺说,“既有很自卑的求助、沉重的悔过、对未来的迷茫,也有和我们一样对动漫、运动的热爱,对时事的关心,等等。”

“青心”的负责人郑璐怡曾多次参加线下心理志愿服务。“相比面对面交流,写信更能让他们放下戒备,自由真实地表达。真心换真心,我们的回信也一样。”

几位负责人将信件按照内容分类,安排最合适的同学进行回复。有人连夜研究起如何解释量子力学,写了长长的回信;
有人第二天一早就跑去冲印了校园照片;
有人为马上要过生日的笔友画了一只蛋糕……

“初心是想帮扶他们。”杨群说,“但年轻人之间的对话很快就变得真诚而平等了。”

“一开始写信,没想过他们会真的把我们的信当回事。”在未管所十一管区服刑的严轶(化名)说,漫长的刑期一度让他自暴自弃,“现在,我打算加入未管所的育新艺术团,认真学好一门乐器。”

“记住那些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要努力,与其用泪水忏悔昨天,不如用行动改变明天……”他收到的回信上如是写道。

“一边是在风浪中误入歧途的孩子,一边是大部分在蜜罐中长大的孩子。”杭师大心理系党支部书记傅亚强说,“但这并不意味着单方面的施惠,这种交流一定是双向受益的,也正因为双向受益,才能一直延续下去。”

从2022年5月到现在,双方的信件往来已有5批,共400多封,目前已经形成了一对一的结对笔友模式。

“一开始更像是仰视的姿态求援,写了几封后,他们越发愿意表达自我的喜好、个性。”2021级心理系本科生王潇雨说,“仿佛从一个自卑的求助者,变成了平等的交流者。”

“剖析这些未成年犯的案例,根源都是各种关系出了问题。”浙江省未管所副所长郭益大说,自我意识强,成长于数字时代,让他们对如何建立稳固、正向的关系感到陌生、抗拒,他希望他们通过这样的通信补上一课。

胡治国说,心理学研究者需要了解不同人群的发展经历,积累自己的经验和培养包容心;
与此同时,大学里的孩子也能从“问题少年”曲折的经历中,更好地理解自己的家庭关系、同伴关系。

“效果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胡治国说,“通信对孩子们的改变证明,人性的光辉面需要被展示和关注,正向的力量是可以快速发展的。未来随着信件的积累,对理论研究而言,也很具有文本分析、定量分析的价值。”

几位老师都认为,通信活动一定会坚持下去,未来还会考虑让通信双方同读一本书、同看一部电影等。

郭益大说,未来希望把活动从无主题交流变成更有目标的引导:创造共同话题进行心理疗愈,用新的知识推动继续学习。

浙江省未管所所长汤序喜认为,监狱管理是刑事司法的末端,也是社会治理的前端,对未成年犯的教育改造不能将他们与社会生活隔离开。“要充分利用社会力量帮扶,唤起迷途少年内心的自信、自尊。内心的火烧起来了,走出高墙,他们才会是一把不灭的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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